【原创】深海故乡
关键词:深海
三年四个月三天二十小时。
这是我被困深海的第三年四个月三天二十小时。
我不记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，好像我一直在这儿，但是直到三年前才开始意识到。
没有光，没有声音，连空气也越来越稀薄。我只能一遍遍数自己的手指来确认我还活着，偶尔身上会划过黏腻的触感，那是深海的鱼。
三年四个月七天十五小时。
第三年四个月七天十五小时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。关于我如何在浅海遨游，惊异于它的美丽，关于阳光温柔照耀我的时候。但是我游得太远了，深海里并不美好。
我试着向上游，但是浅海的阳光像是遥远得没有尽头，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光。相反，脚下失去沙土的感觉空空荡荡，令我惶恐不安。
于是我又沉入海底。
三年四个月十四天六小时。
有人来了。
那不是海鱼身上会有的气味和触感，而是和我一样的人类皮肤。我惊讶得张口大叫呼出一连串泡泡，对方回以另一串气泡。
三年四个月十四天六小时。
找到同类的狂喜淹没了我，我们相互拥抱。柔软的熟悉的人类的皮肤和脂肪和毛发，温暖的脆弱的人类的嘴唇和手指，交缠在一起，我们相互以最原始纯粹的方式交流。
——一起去浅海吧。
——好。
三年四个月十四天。
三年四个月二十八天九小时。
它紧紧抓着我，我也紧紧抓着它。
离开海底之后脚下只有海水，四周只有虚无。可是这一次我们互相抓紧了对方。
它的手里全是汗，因为害怕吗？还是兴奋？我在虚无中想着一些琐事。
疲惫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互相拥抱着歇息，我死死地、死死地埋在它胸前。我们都知道一旦松手就会跌进深海，因此攥得格外的用力。
三年四个月二十八天。
我们看到光了，但那不是太阳，而是凶恶的鱼，有着层层叠叠的利齿和发光的眼睛。那与我十指相扣的手忽然摇动起来，它尖叫出硕大的气泡，想要逃跑，身体却向着深海游去。我拉住它，用一个又一个气泡质问:
——你去哪里？！
——我害怕！
——别怕！我和你一起呢！
于是它胆战心惊地游回我身边，与我继续向浅海游去。
三年四个月三十一天十二小时。
我感觉到海水变化了。
海水变得温暖，轻柔，像一阵风冲刷过我的身体。我摇晃它的手，问它是否能感觉到，但它没有回应我。
三年四个月三十一天十二小时。
它正变得越来越不安，哪怕路过的无害的鱼群也能惊起它的一阵恐慌。它逃跑时越来越用力，我不得不用更大的力抓紧它，用更多的时间去安抚它。
三年五个月第四天五小时。
我看到光了，温柔的光，驱散了长久以来折磨我们的黑暗，折射出浅海和天空相映衬的蓝。
我又摇晃它，感觉到眼泪飘散进海水里。
——我看到光了！你看到了吗？
——不是的。
它回应我了，却是以惊恐的姿态。
——那不是太阳！
三年五个月第四天五小时。
它像在发狂，完全听不进我的劝说。它的手心不停出汗，疯了一般试图挣脱我，人类的毛发，人类的肌肉，人类的脂肪正离我而去。它的皮肤变得光滑，它的毛发脱落，它的手心黏腻，它的手滑落出去。我看不清它，但我确信听到了尖叫。
三年五个月第四天五小时。
失去了支撑的我坠落深海。
太阳离我越来越远，我的视线被模糊的深色包裹，那片浅海的蓝恍若世界尽头的风景。
我失去了太阳。
三年五个月第五天。
于是我又回到了深海。
无尽的黑暗的寂寞的深海。没有光，没有声音，空气稀薄，我确信我要死了。
我伸出脚，踩在沙土上。多么神奇，在这里三年我却从未试图离开脚下的一片空间。
我像盲人，伸手胡乱摸着。直到我摸见冷硬的物体才停下。那是什么，是珊瑚吗？还是船只？
三年五个月第六天七小时。
鮟鱇鱼打着灯笼从我身边划过，我看清了我摸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。——一头鲸鱼的尸体。
三年五个月第六天七小时。
我又一次向浅海游去了。
好远，好远。
从深海到浅海真的好远。
海鱼的眼睛在黑暗里注视我，他们磨牙的声音在我耳中喧嚣。我想要哭泣却不能，只是仰着头朝更远处游。
三年五个月第二十六天。
我看到光了。
三年五个月第二十六天八小时。
我伸出手，触摸太阳。
我从冰冷的海水里升出来，眼泪从眼眶中滑落。
天空是蓝色的，阳光是暖的。
深海在我脚底远远的，远远的。
我低下头，凝视海洋，或许有有熟悉的眼睛正看着我，但我已经不认识它了。
三年五个月第二十六天。
我逃离深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