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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是我年少的惊涛骇浪。

【孩童神】春

#孩子就是神。

 

    小阳春一过,我往往第一个跑到春子的家里去,推开半圆的木门,迎面就是坐在院子里扎财神爷的春子和春子爷爷。

    “欸,云耕,今年也这么早啊?”春子爷爷笑眯眯招招手,春子妈妈从厅堂里拿着盆儿花生和瓜子出来给我吃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挨个儿跟他们问好,抓了把瓜子坐到春子边上看着他扎财神爷。那种财神爷土里土气的,一点都不漂亮。又过一会儿春子爷爷往厅堂里喊说:“春帖印好嘞没有?”春子爸爸在里头,扯着嗓子应着:“快了快了。”春子妈妈在院子里的树下缝着一小件长衫。

    “婶儿,那件长衫是给哪个的呀?”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喊道。

    “给春子的,他非吵着跟他爷一起去说春。”春子妈妈哼哼着“十二送春”的调调一边缝着,“云耕,你说枣红色,春子穿着会好看不?”

    我捂起嘴吃吃笑着,春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,朝我吐舌头。

    “好看,一定好看!”我笑着把一颗瓜子塞进嘴里,喀吧一声没嗑开,瓜子落地上去了。

    “哎哟——我说呀,小春倌,你要上我家说春,我一定一点炒米糖都不给你吃。”
 
     春子听得脸红:“你不要乱说.......”

    “我说什么了,小春倌?你要说的不好,不给你吃炒米糖!”

    “炒米糖不给吃,那胡豆给不给吃啊?”

    “我给爷爷吃——不给春子。”

      春子爷爷嘿嘿笑着,我把舌头底下的十几颗瓜子仁儿一起嚼了吞下肚儿去,春子在边上脸红红的,像他手里的财神爷。
 
     小时候的我总想着——春倌是个多神气的事情呀!走在街上,人们见了就跟像福神似的开心。穿马褂的戴乌纱帽像戏子一般,但可比戏子威风得多。唱的也是好听话,谁都盼他来。

    “小春倌,唱一段《四节气春》听听。”我常常这么问他,春子以前会害羞,摆了手不肯,后来放开了,就这么静静地唱给我。

    “正月‘立春’雨水活,‘雨水’相连节气多。四季财门多富贵,花开嫩豆红如火.......”

    “八月‘白露’遇‘秋风’,善公开了月宫门。千里有缘来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.........九月‘寒露’和重阳,菊花造酒满缸香。家家造起重阳酒,杯杯香甜饮泉郎——”

    他不唱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不唱了?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唱一段。”

    “说一段还真一段呀?!——呆瓜!”

   春子低头下去,继续扎财神爷。不一会儿又见春子爷爷站起来,我忙问:“爷爷,你去哪儿?”

     “去给你拿新春牛看看!”他笑得咧开嘴,露出里头一颗镶的银牙,说罢走进里屋了,又很快走出来,手里提着两只漂亮的春牛。

   “这么新!”我惊喜地跳起来巴不得凑近了瞅,又想起春子妈妈还在边上,顾及脸面不好意思地坐下了。

    “爷爷你说,这么新的春牛,就是给春子备的吧!”

    春子又脸红了。我美滋滋地说:“你这么容易害羞,肯定当不好春倌。”一边想象到时候春子手执春牛和蒙古棒的模样。

    小阳春到正月之间的几月过得飞快,大人一边说城里面闹了什么、哪家被匪抢了,一边正月就过来了。妈给我们几个买了新的花布缝成漂亮袄子,又拿红纸包了八角做压岁钱。高粱米落进坛子里。

    我又往春子家里跑了几遍,一次都没见着他穿袍子戴帽的样子。小气鬼,我在背地里骂他。

    春到了啊——八角钱被我拿去买了小炮竹,跟着伙伴一起去放着玩,我那天做幺蛾子炸了个家里一个不用的破痰盂,心下砰砰地跳。玩得也是满身的汗,回家胡乱吃了几口便睡下了。迷迷糊糊就想着:春子什么时候来说春呢?他不来,这春就没到,春不到,还有什么好玩的.......

    那一夜我睡得很深,很熟。我梦见春子穿着枣红的袍子牵一只牛,持一根蒙古棒胡乱挥几下,一边唱:“白露遇秋风.......”我骑在牛背上,只能看见他头顶青黑的乌纱帽。我喊他:“春子!春子!你看看我——”可他不看。

    我睡得极熟,惹得妈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还眯着眼睛睁不开。等我反应过来,妈正拿着剪刀剪我的头发,天冷,冷得我不住打寒颤,妈剪的又急又乱,我留了十年的头发没了。

     “妈——?发生什么了?”她不理我,伴着耳朵后头一痛,我彻底醒了,大叫起来,“妈!你剪着我耳朵了!!”

    妈不理我,只管剪她的。又一揉揉下来一头碎发,我感觉到耳朵后面火辣辣的,一定流血了。她剪完了我的又把我往灶后头推搡,去剪我妹妹的头发。

    “拿灰往你脸上抹!快点!”

    妈喘着气,哭了,但她还是拼命儿地剪。我忽然就怕了。然后她大步过来,用糙手指头抓了灰就往我和妹妹脸上抹。又拿手掌狠狠地按了几下我胸前,那儿瘦巴巴的,我的肋骨疼的要死。

    “带着你妹妹跑!快点跑!”她哭了,“匪子来了,快点跑!”

    她赶着我到后门,把我推出去。“妈,妈........!”我一边怕得哭一边拍门,拍了几下之后又抹抹眼睛,只得抱起妹妹跑。

    我们一对姐妹,像两个男孩子一样跑来跑去。街上下着雨,好多人都在跑。我耳朵后火辣辣地疼,提心吊胆地就怕布鞋滑到。我哭,雨点就一个个地打到我眼睛里。

    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春子家,放下妹妹死命地拍门。张了嘴巴却只能啊啊地叫。

    “叔...!婶儿!!开门哪......”

    门开了,春子爸爸吃惊地看着我:“云耕?你怎么.........快进来罢。”

    我哭着进门,看到春子坐在院里,眼睛红红的,像他手里扎过的财神爷。

     春子妈妈和爷爷从门里出来,都愣愣地看着我。爷爷叹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鸳呀.......”他对春子妈讲,“带着春子和云耕姐妹儿俩,走吧。”又朝着春子爸爸点头。

    春子妈只是和丈夫贴贴面颊,便流着泪抱起我妹妹,手牵着我,春子跟在一侧。她带我们到后门,搁在一辆三轮车上,自己艰难地骑起车往邻村走。春子一直忍没哭。

    “婶儿?婶儿.....?”我只觉得害怕,从后面爬近一点,“叔和爷爷怎么不来.....”

    “他俩要守着村。”春子妈妈忍了不哭。

    “可是,可是.........”我又觉眼睛酸,回头去看春子,春子揪着自己衣服,把脸埋进臂弯里。于是爬回来,紧紧挨着妹妹和春子。小妹儿的手冷冰冰的,我使劲儿把她捂暖。

    我怕,春子也怕,小妹她更怕呢。可我也好,春子也好,都不能哭了,不能再哭了。只有云眉细小的哭声杂着从棉袄里传来,像极了小鸟叽叽喳喳。

     婶儿带着我们去到邻村,那儿的人好心留了我们几天避风头,也不懂发生什么,只听说城里乱了,匪子趁机下山,待到城里人把事儿都干完了,警察开始收拾,匪子就回去了.......

    可是爷爷呢,我妈呢,叔呢。那些没来得及逃的人命呢?

    等我们再回来,春天已经过去大半。

    街上多了许多披麻戴孝扫街的人,带着古怪的眼神看我们。春子妈妈抱着云眉,硬着头皮往自家走。等推开了半圆的木门,就看见席子裹了两具尸首放在院子里。

    老爷子和叔儿,都穿着他们各自的春倌袍子。

     那一日我和春子他们一道儿,埋了我妈,埋了叔,埋了春子爷爷,脱了花袄又披麻戴孝。摆了饭菜,烧过纸钱,上香,三拜,扫街。

   唯独春还没过,春还没送,春还没说。

    “春子.......你真要去呐?”

    我的头发已经剪齐成了男孩一样的短发,春子的头发都比我还长一点,脑袋后面留着一根细细的长辫。

    “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不能破。”

    他已经换了枣红色的袍子,背上旧褡裢。一手是爷爷留下的蒙古棒,比他人都高好几分;另一手是那只新春牛,现在已经剥了漆划了许多道子。

    春子戴上乌纱帽,收起眉间的忧愁,努力笑起来。张开嗓子咳了两下:“正月立春——”

    他不唱了,沉默了好一会儿。这才往前走:“云耕,走罢,回你自个儿家等着春倌上门说春去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春子,你也小心点。”

    我从后门回去自己家里,家里空空的,只有一些白色的装饰。云眉安置在婶儿那儿,我只能靠在门槛边上望着路的那头。

    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的听见有人喊叫:“赵家的春子去杨家说春被打了!”

    “什么?杨妈她连孩子也.........”

    “春子那小子活该!”

    “小乞丐,就该被打打清醒!”

    我跳起来,一个箭步往杨家方向冲。路上人越来越多,不少是围着看热闹的,一边指指点点,嘈杂地说着许多话。

    “让让!叔,婶,让让!让我过且——”

    我一个踉跄,摔出拥挤的人群径直凑到杨家门前。春子仍然穿着枣红的袍子,但是脏了,旧了。褡裢里的春帖散的七零八落,春牛和乌纱帽砸在地上,只有一根蒙古棒立在屋外——因为象征霉运,不能倒。

    杨大妈手里一根擀面杖,她还穿着丧服,头上戴着白布。她这么凶狠地瞪着地上的春子,可是一边又要哭了的样子,她喊:“——我老头都没了,说什么说?什么春啊什么吉利话!都有什么意思!你活了,你娘活了,可我们家死了这么多人呐——我儿子才刚结婚呐.........”

    她哭了。不止她,后头人群里的老人和女人都哭了。杨大妈丢了擀面杖,被媳妇和闺女拍着背一边哭。

    春子也没说话,站了起来,走到墙边拿走那根象征霉运的蒙古棒。又捡起地上的春帖,分一张出来交给杨妈。

    “杨妈,珍重。”

    春子说得很慢,却也很重。

    他转过身,人群像是害怕什么,竟然生生分开一条道来。他一边唱着,一边抖落着蒙古棒,将春帖放在每家每户的门口。众人拾了,却也不说什么。

    时至今日,春子那天所唱的,我居然一个字也记不起来,只觉得不似人间能听得的,有几分神话了。

    “小春倌呀。”我坐在炕上,晃荡着够不到地面的双腿,“我没得炒米糖和胡豆给你吃了,也没得米和钱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。”春子将鲜红的春帖放进我手里,好像准备唱什么,我打断他:

    “唱《四节气春》吧,好听。”

    他有些惊讶,但还是点点头允了,那是我头一回听到他唱完一整首《四节气春》。

    “八月白露遇秋风.........”

    我揉着眼睛,使劲儿不让自己哭出来。可春子戴着乌纱帽穿着枣红袍的身影还是愈发模糊。

    “云中耕牛仙人坐,雾里画眉报春歌,主人家泰运早来到,喜上眉梢最是好,厄运霉气早除消,吉祥如意年年到家来.......”

    唱这些的时候,他的影子里有爷爷的模样,有他爸爸的模样,好像历代的春倌都落在他身上,像水缸里沉下的石沙。一代代一年年,凑成春子的整个春天。

    春子离了我家,走的时候带上蒙古棒,在空中挥舞几下,开始唱歌。

    那是一支很长很长的歌。

    那是一支很老很老的歌。

     那唱的是正在过去的春天。

     那唱的是一首人间没有的调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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