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三点的时候,蜷缩在沙发一角的小家伙小声咕哝了什么,一弓知道那是琵琶又饿了。
琵琶随她妈,天生得一副好皮相,白白净净,一双眼形状漂亮得惊人。至于她的名字,原因是她妈妈,怀她的时候卖掉了自己的琵琶。
一弓从护工里领来琵琶的时候琵琶六岁,腆着漂亮的脸,一边嘴里嚷着饿。没人不舍得给她喂些好的,对着这么惹人可怜的小孩子,论谁都不会扔她不管的。
一弓还记得她第一次叫他名字,有几分苏州话的意思,像含了一把水汽,又从眼底氤氲出来。她叫:“一弓,一弓。我饿。”
——他从回忆里愣过来,看看缩在角落的小丫头,从冰箱里取了一包速冻的肉扔给她,自己再去厨房整些饭菜。
琵琶用皎白的手撕开包装袋,指甲划过锯齿边缘,凹陷处如同被刀切过留下整齐的一条线,冻过的肉片就从那里倾倒出来,相撞发出咚咚的声响。一弓几乎听见琵琶将它塞进嘴里,咬得嘎吱作响。
她从小就很容易饿了。
一弓从前问起的时候,护工说的总是含糊的几句。什么琵琶以前家里没什么钱,饥一顿饱一顿饿的,小孩子又长身体.......后来另一个护工直肠子地把什么说白了:琵琶被她妈虐待,常常饿她几天都不给饭吃。一弓悚得一身冷汗。
“你不知道,那个女的当初跟那男人跑掉之前有多风光,谁不喜欢漂亮又会唱歌的女人呀。天真烂漫的时候被男人骗了,就留一个吃饭的小肉包,琵琶也没了,能不恨吗?自然对那丫头就心狠了......”
“说是这样说.......”
“你要说什么?”老女人尖利的目光刺得一弓不敢说话。
“这么对一个小丫头未免也.....”
“哎呀,你懂什么。要我说呀,琵琶这小妮子生下来就是作孽了!”
一弓识趣地闭了嘴。
“差点忘了问你,你老大不小的,谈女朋友了没有?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?”
“阿姨...!您说的什么话呀.......我现在还没这打算呢。”
“打算早打算好!你这么大一个人了单身干什么呀?早点找个姑娘娶了生个大胖小子才是福气!你还真要一辈子养着那小肉包不成?还是说你想........”
“阿姨!阿姨!打住!”一弓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,看到那女人用肿胀的手指遮掩住鲜红的大嘴笑了起来,擦了厚厚胭脂粉的眼皮底下却放射出两道精光,颇像饿虎扑食之前眼里的样子。
“阿姨,您说什么呢!我看琵琶像看个小女儿,小妹妹!哪有您说的.......”
“哎哟,想什么呢,阿姨笑笑都给不得?”
一弓看着她眼里的光,又擦了擦头上的汗,没等她问什么,就说声告辞逃命一般跑了。一弓也不是心虚,只是觉得与他们打交道总让人怕得很。
他倒不觉得惊讶,好像把琵琶领来那天起一弓就知道以后会如何,因为漂亮姑娘总是要被人盯着的,无论恶意善意,总是引人注目的。
缩在沙发里的琵琶正安静地吃着肉,手腕上还带着一条彩绳。那是她上高中的时候朋友送的,一弓以为她交到朋友了,直到有一天她哭着回家,似乎是被人说了难听的话。
一弓做好饭摆在桌上,招琵琶来吃。
“琵琶,你晚上一个人待在家里可以吗?”
“可以,怎么了。”
“我出去和朋友吃饭.....带着你不方便,你也大了。”
“没问题,放心去吧。”她说完,低头继续吃了起来。一弓走之前还不放心,又提醒了她好几遍家里有速冻食品放在冰箱,告诉她谁来都不能开门。
而琵琶喝着柠檬茶,眼睛不离电视,只管敷衍地点头。一弓有些不安地出门了。
等他到了饭店,和朋友开了几瓶啤酒之后,一切都好多了,就和上学时候一样。
张用力拍着一弓的背大笑:“好小子!你可是我们几个人里最出息的。”
一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:“哪儿有呀,就一破教书的。杨哥呢,哥几个最近做什么?”
老板的烧烤架上传过来一阵孜然的香味儿,厚厚的肉块被一压就滋儿滋儿地响,光听着都能想到汁水多香多有味。
他们便又七嘴八舌地说开来。哪个人现在做什么生意,哪个人被女朋友甩了。记得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姑娘吗?听说现在.......还有那个一连雀斑的男生,现在.......之前还看到了我们以前那个秃顶的老师.......
一弓笑呵呵地又往嘴里扔了几颗炒花生,一边觉着哪里不对劲,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。好像和以前还是不太一样。
“老猫,看你往我这儿瞅半天了,想说啥?”
被称作老猫的男人睁着细细的眼朝他笑,搓着手又舔舔嘴唇。
“这不是听说你收养了个小丫头吗.......现在好像也挺大了不是?”
一弓一咯噔:“是啊,挺大了。都快高考了。”
老猫和其他几个人各自拿了串肉,放进嘴里撕咬起来,大声咀嚼。
“也从没见你带过出来,怎么还信不过我们哥儿几个,怕我们抢了你的小姑娘?”
杨听了也不觉得什么,只是大笑着推了推老猫,嫌他开玩笑过火似的,继续吃肉。
一弓伸手取了一串金针菇,刚要吃却闭上嘴:“你们还不懂我吗,那姑娘四岁我就带了,跟养个亲妹妹似的,什么叫‘我的’小姑娘.....”
“好好好!现在还不是你的,早晚——”
一弓重重地拍了下桌子,惊得周围人瞪大了眼。
“我不知道你们什么意思,但是开玩笑有个度。我什么时候拿你们亲娘亲姊妹开过玩笑?”
他说的平平淡淡,一个字一个字的却异常有力。
杨头一个反应过来:“行行行.......这事儿是我们不好,老猫他这人脾气你知道,也不是有心思的.......”
一弓也没有对着台阶不下去的道理,一下子消了火气:“我知道,老猫这人高中就这样了。哪会生你们气。”
老猫却不很配合:“嘿.......这么大火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护媳妇儿呢。”
一弓站了起来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你生我气干什么?我不就说了几句,你这样子做给谁看?兄弟不如女人是吧?”
“我说了——她是我家人!”
“反正你读书人,知识分子,你说啥都对!不像我们开玩笑下流,就该被你批斗!”
杨和张都站了起来,一个拦一弓一个拦老猫,生怕他们打起来。
“一弓,你冷静点儿,冲动是魔鬼。老猫这人嘴上不饶人实际你知道比谁都在意哥儿几个.........”
“放开。”一弓冷冷地说。
“——我说你放开!”
老杨后退了几步,一弓脸色铁青,从包里拿几张钞票出来放桌上:“我回去了,这饭我吃不下去。”
“诶,一弓.......”
“一弓你别.......”
他听到老猫在他背后呸了一声,但是咬咬牙没有去管。周围人看了他们几个一眼,有几个带着几分好笑的意思伸头张望,舔着嘴唇如狼似虎,个个用牙撕咬肉块。
这日子真没法过。他想着。周围人一个个都紧盯着你恐怖得很,不揪出点东西都不高兴,简直是要把人活剥生吞吃了不可。
可是好吃吗?
他停住脚。
他人的生活好吃吗?
一弓四顾,感到头皮发麻。于是甩甩脑袋把这念头赶出脑海,继续往家里赶。到家的时候,他忽地发觉家门虚掩。
“糟了.......”
他推开门,满地的血腥扑涌而出。
琵琶仍然缩在沙发角落,啃食着什么东西。地上躺着一个男人的尸体,黑色的兜帽还没来得及摘下,身上的肉脂七零八落。
“琵琶!”一弓大喊起来。
“一弓,我太饿了。”角落里的琵琶幽幽地说道,又咬了几口手里的手掌。
“饿你也不能就这么吃啊!我不是说了家里有速冻的.......”
“他自己敲门要进来的,说要给我吃他的.......”
“好了好了你别说了,以后死了的都要擦掉血知道吗?——你这次没有就着伤口咬吧?”
“没有,我拿菜刀割的。”
“都跟你说多少遍了,你也要学会自己收拾啊.......”一弓叹了口气,跨过尸体去卫生间拿拖把,转头看见琵琶也在看他。
这么多年了。
琵琶一笑,露出沾血的尖牙,漂亮极了,一点也不像个吃人的怪物。
“一弓,谢谢你。谢谢你。”
一弓朝她舒心的笑开来,提溜着拖把心情愉快地清洗血迹,一边思考着这么个壮实的成年男人,下流卑鄙的强奸未遂者,活在地狱里的单身汉,该如何烹饪。
哎呀,他可顶得上好几顿饭,说不定还能做个夜宵和几包小零食。